“干爹,您不是说离后宫那位远些么?”
小印子面露疑惑,身为当下最受宠的干儿,多少能猜到干爹的心思。
好处可以拿,事儿却不办。
“你且要分清楚了,那位是那位,皇子是皇子!”
周易不看好皇后能成事,却知道陛下的孩子一定会登基,忽然问道:“这江宁苏家区区布商,怎么走通了大皇子的路子?”
名帖非同寻常,必然有亲密关系,而非为大皇子捞银子的商贾。
“干爹,咱家让人查过此事,听起来颇为传奇。”
小印子绘声绘色的描述:“前年乌家灭门,空出来不少布匹贡品份额,江宁几个家族争的厉害,苏家实力在末位,本来已经没了可能。”
“未曾想苏家不起眼的赘婿,竟然与大皇子是好友,拿着名帖见了江宁刘监察,份额自然落入了苏家手中!”
“赘婿?”
周易啧啧称奇:“竟有这般趣事,仔细说说!”
“咱家也是从刘监察那听来,据说那赘婿诗词双绝,又写得上等文章,才名传到了大皇子耳中。”
小印子说道:“二人互有书信来往,后又见过几次,有人说大皇子称赞那赘婿有大才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”
周易沉吟片刻,吩咐道:“告诉刘公公,派人盯紧了那赘婿,大皇子的眼界可不低!”
“遵命。”
小印子说道:“干爹,您对那赘婿感兴趣,咱家派人请来就是,哪用这般麻烦?区区地方富商,蝼蚁而已,咱家都能轻易捏死!”
“你这厮做事忒张狂,早晚引来祸端。”
周易教训道:“咱家未发迹时,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,你又怎么知道今天的无名赘婿,来日会不会名震天下?”
“与其不知虚实,便将人抓来,不如派人仔细探查。”
“当真有天大的本事,在其地位低微时,自可轻易雪中送炭,些许恩惠就能将他拿来所用!”
小印子听到呵斥,非但不惶恐,反而感激涕零。
跪在地上,冬冬冬磕头。
“干爹耳提面命,传授咱家做人做事的道理,恩逾父母,干儿无以为报,这条命便交给干爹了!”
周易面露感动之色,轻轻拍了拍小印子肩膀,亲切的说道。
“整个东厂,咱家最是信你!”
……
深夜。
平西王府。
冬冬冬敲门声响起。
门房顺着缝隙见到个醉鬼,正倚在门扇上呕吐,嘴里还叫着满月楼花魁的名字。
“幼!世子回来啦,咱以为您会过夜,也就没留门。”
声音中毫不掩饰的鄙夷,平日里自不敢这么说,这时世子冯泽烂醉如泥,纵使踹几脚吐口痰都没反应。
门开了小半边,冯泽摇摇晃晃的进来,身上沾满了污秽,散发出酸臭味道。
门房掩着鼻子,将冯泽搀扶到中院,已经有奴仆听到声响前来照料。
片刻后。
门房四下观望,见王府又恢复了安静,从墙缝里抽出张纸条,用炭笔写了四个字。
——仍是废物!
纸条叠起来,塞到门外石狮子脚下,明天一早就有人来取。
“呸!这废物运气真好,咱怎么没这命?”
门房恨恨的唾了口,回到屋里继续守夜。
王府后院。
书房。
灯火通明。
平西王正在翻阅史书,自封王之后,他就将所有兵书烧成飞灰。
读四书五经,读史书列传,唯独再不碰兵书、兵法。
奴仆小心翼翼的开门,架着冯泽进来。
“酒,酒,酒……”
冯泽意识混沌,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,抓住奴仆的手就要喝酒。
“王爷,世子带来了。”
奴仆摆脱冯泽纠缠,仍在地上就连忙退出去,唯恐被王爷怒火波及。
平西王神情肃然,一页页翻看史书,任由儿子在地上烂醉。
许久之后,整本书都看完了。
“起来罢,莫要再装了!”
冯泽摇摇晃晃的起身,真气运转,转瞬就从醉酒中清醒,随意的瘫坐在椅子上:“父王,再这么装下去,我可就真成了废物。”
】
“那样才好,冯家或许能留下香火。”
平西王说道:“可惜你不是废物,总想着做些大事,为父也就没别的选择了!”
“做大事,也不必谋反。”
冯泽说道:“比如领兵打仗,或者诗词文章,寻常人能做事我能做更好!”
“你也知道那是寻常人。”
平西王叹息道:“为父是国朝唯二的异姓王,北边那位已然听调不听宣,朝廷拿不下他,一定会拿冯家开刀!”
冯泽自是明白其中道理,否则也不会同意藏拙。
冯家看似鼎盛,实则危如累卵。
文官本就鄙夷武人,更何况平西王灭国之战,给了陛下量田、改革的底气,早就恨不得将冯家抄家灭族。
武官也不敢与平西王走得近,唯恐让陛下怀疑有谋反之嫌。
唯一支持平西王的只有正统帝,且不说信任是否永远,也不提九族安危系于一人,只陛下年今五十就不是个好托付。
“为何不支持皇子,反而选择了那阉狗?”
“为父敢与任何皇子走近,定会失去陛下信任,冯家就活不到起事之日。”
平西王说道:“反而东厂那阉狗口碑虽差,做事不讲规矩、不择手段,境地却与为父很是相似,满朝皆敌,更重要的是有能力。”
“冯家在外,东厂在内,或能为冯家寻得一线生机!”
“什么一线生机,不过是为权势寻得借口。”
冯泽说道:“父王真想家族无恙,可上书托病,辞去所有官职,回西北老家养老,冯家定然会有几代富贵!”
话中带刺,平西王也不恼,反问道。
“你这厮愿意回西北老家?”
“当然不愿意!”
冯泽刷的站起身来,昂首挺胸,眼中闪过几分狂热。
“纵使赌上九族性命,也要搏一搏,既然来世上走一遭,那就要在史书上留几行字,哪怕是反贼、骂名也无妨!”
……
东厂督公回来后。
本就暗流汹涌的京城,开始掀起阵阵波涛。
先是御史大夫上书参奏吏部尚书,罪名是卖爵鬻官,结党营私,请陛下交由镇抚司调查。
朝野哗然,摸不清这两个有何仇怨。
一个清流之首,一个六部天官,二人都是文官中流砥柱,竟然会撕破脸皮。
未曾想这只是开始,朝中又有数位大员上书参奏。
正统帝只要上朝,朝中大臣就互相攀咬,庄严肃穆的早朝乱成了菜市场,平日里岸然道貌的大人物,几乎要抓头发抠眼睛厮打起来。
乱哄哄的朝堂,完全没法处理事务。
偏偏正统帝又不能全抓起来,只能头疼调解,今日安抚户部,明日劝说吏部。
旁观的明眼人都看出来,朝堂混乱必然有幕后黑手。
这只是大风波的前兆!
转眼到了六月。
烈日炎炎。
宫中成了热腾腾蒸笼,祛暑用冰与日俱增。
眼见着窖藏的冰块消耗殆尽,御用监为保障后宫所用,从民间收取冰贡。
几轮竞价之后,江宁苏家远低于成本的价格,获得了冰贡资格。
……
御用监。
四下放着八个冰鉴,气温与秋冬相彷。
宫中任谁断了冰,御用监都不会缺,毕竟世上从未有饿死厨子的说法。
周易翻看账簿,稍加计算往年宫中藏冰成本,对比从苏家收取冰贡,价格足足差了五成还多,不禁啧啧称奇道。
“这苏家哪来的便宜冰块,莫非凭空变出来?”
御用监主事陈公公说道:“督公,定是苏家得了贡布之利,故意赔钱卖给宫中,以表对督公忠心。”
“若是别人,咱家就信了。”
周易轻抚没胡子的下巴:“江宁苏家,却是不同,定然有利可图!”
小印子闻言,躬身禀报道。
“干爹,刘监察传来讯息,番子盯了几个月,发现那人并无玄奇,反而散漫慵懒的很,做什么事都慢慢悠悠。”
周易摇头道:“慢悠悠也能是成竹在胸,告诉刘公公,去查清苏家制冰的秘密!”
“遵命。”
小印子眼中闪过异色,他对干爹手段很是敬佩,说苏家有手段制冰那就一定有。
此等秘方拿到手,等同一座挖不空的金山!
周易笃笃笃敲桌子,心思飘飞,忽然问道:“那人之前如何表现,比如拿出大皇子名帖?”
“回禀干爹。”
小印子说道:“那人对苏家生意并不关心,然而为争夺贡布生意,苏家将田地、染坊都抵押了出去,争不到份额就会破产。”
“直至催债的人堵门,苏家几无退路时候,那人才取出了大皇子名帖!”
“竟是这样……”
周易眼中闪过精光,立刻明白东厂探子已经暴露。
暗探都是江湖好手,轮番盯着那人,非但没发现异样,反而认出了东厂身份,以此推测,进而推测,他定然身怀玄妙武道。
以往对苏家生意漠不关心,偏偏这回帮助苏家争得冰贡,其中含义有三。
首先就是告诉周易,我已经知道你了,其次就是借冰贡,表达不与为敌乃至联手的讯号,再其次就是制冰之法在他手中不过尔尔。
寻常人眼中的金山银山,那人只用来传个信儿而已!
“好玩儿,真好玩儿!”
周易抚掌赞叹,与聪明人交流就是轻松,远隔千里都能将一切说清楚了。
“小印子,江宁苏家可有人读书或者为官?”
小印子仔细思索,说道:“那人与苏家几房并不和睦,不过对自家妻子很是关照,其内兄连续三次科考,都未能中进士!”
“好生安排安排。”
周易吩咐道:“明年春闱让他中个进士,在京中谋个官,咱家也得回个礼儿。”
小印子问道:“需不需要安排个好名次?”
“不必。”
周易说道:“回礼这事儿,得随人家心意。人家不愿意出名,咱家闹出个大动静,那这礼就送成仇了!”
“干爹放心,定办的妥帖。”
小印子将那人记在心底,制冰之法就不要了,以后须好生交往。
“你们忙去吧,咱家去见个故人。”
周易挥手驱赶随从,孤身一人在宫中穿梭,遇到的内侍无不磕头拜见。
“好生当差。”
“不错,以后有前途。”
“你能成事儿,咱家说的……”
拍拍肩膀,简单说两句话,内侍就无不千恩万谢,恨不得立刻为周易去死。
直至冷宫。
周易瞥了眼古旧的宫门,漆面斑驳,迥然与宫中其他地界的光鲜。
“老鹿,咱家来看你了。”
说话间迈步进去,见到老鹿正躺在台阶上,迎着炎炎烈日晒太阳,偏偏身上不见任何汗渍。
周易不止一次怀疑,老鹿是不世出的绝代高手,奈何几番试探都确定是个寻常老太监,仅仅是活的时间长了些。
老鹿睁开浑浊双眸,两年不见又衰老许多,童孔都快要散了。
“你小子走路,怎么没个动静?”
“习惯了,早些年在宫中值守,谁不是静悄悄的走路,脚步重了吵到哪个贵人,直接拉出去杖毙了。”
周易不在乎台阶上的泥土,穿着蛟龙紫袍躺上去,好奇问道。
“老鹿,你怎么也不出个汗,莫非与咱家一般寒暑不侵了?”
“咱家只是个糟老头子,可比不过大名鼎鼎易公公,连先天剑神都斩了!”
老鹿轻抚胸口:“心静自然凉,咱家这心快要停了,哪里还能知道冷热。”
周易施展听息术,果然老鹿心跳缓慢无力,仿佛随时会停下来,眼底闪过一丝喜色,果然如宫中内侍汇报。
老鹿快死了!
附近值守的内侍,都是周易安排的心腹,时时刻刻仔仔细细盯着冷宫。
周易绝非想要害死老鹿,而是要亲眼看着他走,顺带在送一程,以报当年指点之恩。
“老鹿放心,咱家定给你好生办一场,再给你在京中寻个后人,改姓为鹿,年年供奉香火!”
“不必麻烦。”
老鹿摇头道:“尘归尘,土归土,咱家早就看透了生死,世上哪有什么阴司地府,不过是哄骗信众的谎言。”
周易微微颔首:“今日来,还有件事需请教。”
老鹿说道:“这世上还有易公公办不到的事?”
“那是当然!”
周易说道:“常言道,盛极必衰,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。”
“咱家已经是内侍司总提督,还建立并执掌东厂,可谓有史以来权势最盛的太监,是否也要开始走向衰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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